始于上世纪60年代的拉美游击运动，随着左右阵营政治势力的变化而兴衰反复。在危地马拉、秘鲁、哥伦比亚等国，右翼军政府与左翼叛军间的内战持续数十年，与之相伴的，是双方所犯下的大量侵犯人权、违反战争法的残酷暴行。

 

受害者们就该因为这些“历史问题”而沉默着死去？谁应对他们负责？

 

一些拉美国家选择以真相来回应。

 

真相委员会（“为什么需要真相委员会”）作为一种实现转型正义的重要制度，通过调查、披露威权政府所犯下的罪行，将真相公之于世，促成全民反思与政府改革，避免历史重蹈覆辙。上篇文章，我们为大家介绍了南非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，如何通过公开听证会、赦免与司法诉讼等制度，弥合历史创伤、寻求民族和解（“真相还是和解？——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关于赦免的难题”）。

 

这篇文章将继续编译《不可言说的真相：转型正义与真相委员会的挑战》（Unspeakable Truths: Transitional Justice and the Challenge of Truth Commissions）一书中的部分章节，介绍两个拉美国家，危地马拉与秘鲁，如何以真相换得和平。

 

危地马拉：依靠“境外势力”完成的真相调查

 

发生在危地马拉右翼军政府与左翼势力“危地马拉全国革命联盟”（URNG）之间的战乱，持续30多年，直到90年代才逐渐平息。

 

危地马拉政府平定叛乱的策略非常残忍，尤其是在上世纪80年代，为了清剿左翼势力，上百村庄被夷平，数千平民在大规模的屠杀中丧命，最终由超过20万人死亡或失踪。

 

战后各方面临最有争议的问题，便是在和平过渡期，如何处理过去这些违反人权的罪行。

 

真相委员会，成为备选路径。多轮商讨后，危地马拉政府与URNG于1994年6月在奥斯陆签订协议，同意建立澄清历史委员会。不过，直到1997年，这个委员会才正式开始工作。

 

危地马拉的真相澄清委员会，有着三个备受争议的规定：

 

一是委员会不得在其工作、建议、报告中将责任归咎于某个个人；二是委员会的工作不得有任何司法目的或效力；三是工作期限仅有6个月，最多可延期6个月。

 

按照协议，联合国秘书长安南指派了UN危地马拉问题专家、德国法学教授Christian Tomuschat为委员会主席。

 

Tomuschat在征得政府和URNG双方同意后，又任命了两名危地马拉公民为副手。整个委员会的雇员规模，在不同工作阶段不等，少时不足100人，最多时达到200人，分布于14个田野办公室。雇员既有危地马拉公民，也有外籍人士。但出于中立性和安全考虑，所有部门负责人均为外籍。

 

田野办公室花了四到五个月的时间搜集证据。很多危地马拉的村庄都孤立分散在深山中。工作人员经常要跋涉数个小时，以深入山区中的社区。有时，深山中的村民甚至不知外面已达成和平协议、战争已结束——尤其是那些无法接收广播信号、靠近墨西哥的偏远村庄。还有时，工作人员被村民们指控为游击队员，“游击队员总是高谈人权。”

委员会同时向美国政府申请解密大量关于危地马拉内乱的资料，并基于这些档案所构建的数据库，勾勒出整个内乱的脉络。尤其是考虑到危地马拉军队对一些文件档案的隐瞒，来自美国的信息就显得更为可贵。此外，委员会也从有着类似使命的民间组织处获得数据。这些NGO训练了超过六百人的当地访问者，通过教堂的网络，搜集了大量细节丰富的证人证言。

 

委员会最终在1999年2月发布了调查报告。报告记录了内战期间政府军队所犯下的罪行，如以清剿游击队员为名对平民的杀戮（包括杀戮儿童、活埋、砍手、活烧）、强奸、强迫失踪。一个村庄里一旦有人疑似向游击队提供支持，整个村庄就将被夷为平地。在某一地区，委员会的调查显示，70~90%的村庄都被抢掠。委员会登记了42000名受害者，其中包括23000死者和6000余名强迫失踪者，并记录了626起大屠杀。93%的罪行，归罪于军队或国家支持的准军事组织，剩下的则归罪于游击武装力量。委员会最震憾的调查结果，是在1981年到1983年期间，政府武装以平息叛乱为名，针对玛雅人进行了种族屠杀。

 

尽管委员会并没有在报告中曝出负责人的姓名，但明确指出国家最高领导人明知或部署了其中大部分的罪行。

 

委员会同时对产生这些暴行的国内外因素进行分析。种族主义，结构性的司法不公，反民主的政治制度，以及冷战时期、在美国支持下执行的以反共为核心的国家安全准则，被视作是这一系列悲剧的根源。

 

报告发布后三周，危地马拉政府公开作出回应，表示报告中的大部分建议已经被和平协议所吸收。一年后，新的总统Alfonso Portillo在其就职仪式上宣布将执行报告的所有建议。

 

有意思的是，原住民领袖Rigoberta Menchu Tum将此份报告作为依据之一，在西班牙（基于西班牙认可的普遍管辖权，即不论被告或受害人的国籍、身在何处或罪行发生地为何，只要是危害人类利益、极端严重的罪行，西班牙可行使管辖权）提起了针对危地马拉国会主席Montt的诉讼。西班牙法庭下发了针对Montt的国际逮捕令，可惜危地马拉方面拒绝引渡。而在国内司法层面，仅有少数几例针对内战时期罪行提起的公诉，且都仅针对底层级的官员。委员会记录的626起大屠杀，只有三起在2009年被公诉。另一例发生在1980年代初期的强迫失踪案，被告在2009年被定罪。

 

秘鲁：真相，审判与赔偿

 

自上世纪80年代，秘鲁政府与武装叛乱组织之间的武装冲突便因大量的法外杀戮、强迫失踪、酷刑等严重侵犯人权的暴行而臭名昭著。甚至到了90年代，行政权力对司法和选举系统的控制，进一步侵蚀公民权利。

 

2001年7月，在公民社会的压力下，秘鲁的临时总统Paniagua签署了成立真相委员会的法令。根据该法令，委员会的权限包括调查1980年5月到2000年1月间，由国家或恐怖组织所犯下的侵犯人权、违背人道法的暴行。

 

随后，13名委员被先后任命。其中最具争议的任免，一是一位时任总统国家安全顾问的退休空军将领；另一人则是前国会议员、藤森党内成员。这些委员中，仅有一人会说克丘亚语（克丘亚视南美印第安人的一大分支，其语言为秘鲁主要方言）。

 

委员会总共工作了24个月，它的职责包括分析暴行产生的原因，为司法调查提供支持，起草补偿方案，为改革提供建议。

 

秘鲁的真相委员会是拉美第一个举行公开听证会的真相委员会。这些听证会，对那些生活在首都利马的都市居民尤其具有冲击力。他们并未受到战争的影响，对于在这个国家其他地方所发生的种种暴行知之甚少。不仅前国家领导人出席了这些听证会，甚至身陷囹圄的叛军首领也向听证会提供了录像带，他们当中不少人向受害人致歉。

 

两年时间，超过1300万美金的预算，委员会在高峰期雇佣了500余员工，并在全国13个城镇开设了区域办公室。委员会同时与国际红十字会委员会等国际组织建立合作关系，以调查那些被迫失踪的案例并确定他们的家人。

 

委员会总计搜集了大约17000份证人证言。基于这些证言，委员会建立起内容庞大但脉络清晰的数据库。最终，委员会认定冲突期间，有69280人死亡或被强迫失踪。

 

更令人震惊的是，75%的受害人是使用克丘亚语或其他土著语言的原住民。种族主义和歧视，在这场暴行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绝大部分受害者都来自这个国家最贫穷的地区。其中12%的受害人，是基层的政府工作人员。左翼游击队“光辉道路”要为54%的死亡与强迫失踪负责，而国家军队则是另外37%的案件的罪魁祸首。在武装冲突中，诸多人权活动家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对政府的监督上，以至于他们忽视了叛乱一方所犯下的罪行。

 

委员会还在秘鲁全境发现了4600个秘密埋葬地。其中有三个被掘开，另对2200个进行了初步调查。委员会还制订了由政府和NGO合作调查挖掘这些秘密坟地的长期计划。

 

此外，经过广泛的咨询磋商，委员会花了一年多的时间，设计了一项补偿计划。

 

委员会最终向在2003年8月向总统提交了最终调查报告，得到全国媒体大规模的报道，并在受战乱影响最深重的阿亚库乔（秘鲁东南部）地区举行了纪念仪式。此外，委员会还提交了一份秘密报告，建议对数十名责任人启动刑事调查程序。

 

秘鲁社会对于委员会的工作和报告，反响极其强烈。尤其是在最后几个月、委员会被媒体密集报道之时，委员会也面临越来越多的攻击，认为其结论倾向保护“恐怖分子”。尽管社会普遍对委员会的报告表示欢迎，一些退休军官还是发布了一份声明，质疑报告中有关系统性武力滥用的结论。而此前饱受争议的委员之一——那名退休空军将领，也联署了这些声明。

 

委员会的一些建议得到了实施，如补偿计划。秘鲁成立了专门的委员会，负责设计并执行真相委员会此前提出的关于补偿与和解的建议。

 

真相委员会最终将他们数百盒资料档案都移交给了NGO“人权监察员”的办公室。2004年，“人权监察员”成立了一个历史档案中心，将这些档案资料对外公开。

 

刑事司法程序方面的进展则相对较慢。一场针对与前政府有关的”杀人小队“的审判从2005年开始。与此同时，秘鲁的宪法法院确认了与强迫失踪有关的知情权，以及取消了对此类案件的时效限制。而秘鲁前总统藤森，则在从日本访问智利期间被拘留，随后从智利引渡至秘鲁接受关于严重侵犯人权及腐败的指控。2009年，藤森被定罪，并判处25年监禁。此外，秘鲁还在2004年成立了人权特别法庭，大量案子被提起公诉，但多以宣告无罪告终。

 

在终结其使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，秘鲁的真相委员会依然面临诸多争议。其委员会主席和委员，都因真相委员会的工作受到死亡威胁。而这，也从另一个层面证实了委员会工作的成效与作用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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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主要内容编译自Priscilla B. Hayner的著作 Unspeakable Truths: Transitional Justice and the Challenge of Truth Commissions. 首发于微信公号“怎么办phronesis”的“七区笔记”，欢迎扫码关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