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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我经常梦到映秀。
经常。
梦里它总是有不同的模样。
相同的是我确信不疑的感觉:我早已离开这里,我不过只是 回来 看看。
在有的梦中,映秀还是我印象里的小镇。上一个大坡,爬两道台阶,穿过几栋80年代修成的塔楼,靠着山壁那栋六层楼房的底层,还有我已经忘记原来我可以随时回去的家。家中堆满旧物,无一回应着我的惊奇:我们不是早就离开了吗?怎么这些东西全部都还在这里?
梦中寻到的这间旧屋,总是某些危机的避难场所。我们一层层关紧房门,藏起来,似乎就能躲过外面的惊天骇浪,天崩地裂。
另外一些梦里,我似乎已经知道映秀被夷为平地。我一面看着小镇崭新的楼房,一面对比着印象里小镇应该有的轮廓。有时我似乎还知道我的身份是个记者。我走进新修的学校,要采访老校长。一面等他,一面和那些穿着羌族服装的陌生女人们聊天,她们中的一个老人回答我的问题,我在本子上写写记记,生怕错过了一个好的故事。
在映秀生活的那些年,我极少越过上学需要转弯的路口,向更深的山中走去。我生活的轨迹是沿着相反的方向,向着更开阔而遥远的城市,一步步向外走去。于是在梦里,我有时骑自行车,有时甚至是坐马车,以映秀为起点,向山里去。梦中的山真是好高。有如史诗大片般的皑皑白雪,翻腾汹涌的岷江河。我穿越一个又一个的山镇,也不知道目标究竟在何方。
这么一个又一个梦。
每次醒来,心中空空荡荡。破了块洞的感觉,失魂落魄。
而我也不知道,究竟为什么。
 
2
或许是因为,我知道这将是一个我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。
我经常想,故乡,之于人,究竟有什么意义。
最重要的自然是那些故人。
当一个你已远去多年的旧地再无故人时,也仍有故物在。
我们总在故乡寻寻觅觅,找到那些确认我们曾在此生活的印记。于是那些老旧的事物,就像一个地标,固执地记录着和代表着一个人一生中最稀有、真挚和纯粹的时光。独立于我们当下的生存,也无视时间在它们身上留下的痕迹。
 
3
映秀对于我,是个充满了意象与隐喻的地方。
我在这里完整地度过了我的童年,经历那些注定影响我一生的事件。若有若无的悲恸,毫无来由的怀念,以及对 爱 的强烈渴望。都混杂在我对这个小镇的记忆里。
八岁时,我离开这里。再也没想过,我还会再回到这个山镇。
它应该就被尘封在我的记忆里。那春日里从山顶倾盆而下的油菜花,每天午后干燥强烈的风,落央满地的樱桃树和粉嫩水灵的大樱桃。它应该保持着旧有的模样,等待我时不时的回望,让我心满意足的感叹,喏,一切都还是老样子。
读大学后,第一个寒假,悄悄回去看了一眼。惊诧于整个小镇的破败与颓唐。印象里所有的东西都不成比例的变得窄小不堪。时间凝固,一切未变,所有的印记都在。我心满意足。
然后就是2008年。
谁又能想到呢。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山镇竟然成了那场灾难的起源。
一下子,什么都没有了。
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。
 
4
一年后的清明节,是地震后我第一次回到映秀。
在遍地的废墟与工地中,我依然固执地寻找着过往生活的蛛丝马迹。
很快我就意识到,这个映秀,和 我 的那个映秀,毫无关系。
因为这场巨大的灾难,映秀,与生活在此的人们,已经被生硬地拉拽进了主流的叙事之中。
在此发生的一切,都变成了公共的事务。需要用那些宏观的制度框架,去理解这里的纠纷与波澜。
而我对它的私密记忆,也不再有机会言说。
它很快就成为了那几年记者生涯中无数个采访对象中的一个。
尽管我写下了上万字的采访memo和无数篇长长短短的报道,但我竟然只略微记得那段时光的些许片段。
我还记得我采访的那些人,和他们对谈时的某个表情,甚至某种味道。那么多的故事,像一个一个散落在这个山镇里的点。但我丝毫不记得串联起这些点的街道,山坡,河湾,究竟是什么样,甚至时常还会与我最初记忆中的那个映秀相混淆。
那时我住在村民的板房里。早出晚归。镇上少有灯光。抬头看对岸的山,黑黢黢,身影巨大。泥石流的痕迹惨白。一直盘桓在我脑子的念头是,我怎么从来不知道,映秀的山,原来有这么大。
 
5
之后,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映秀。
像一个夙愿。我理所当然的觉得,我应该回去看看。
我也在想,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。
一个寻觅故乡的人,还是想要重访的记者。
故地重游,我期望见到的是哪一个故?
只是可惜,此后的每一年,回家的每一个短暂而且匆忙的假期,都有太多的理由说服我,从未将回映秀排上日程。
直到这个夏天。
 
6
高速路修好了。那从映秀出山的倚山老路已被遗弃。我讲述过无数次的那条老路上的故事。没完没了的堵车,泥石流,奔腾在岷江河上圆木,和绽放在山崖上的油菜花。
过四个漫长的隧洞,跨过两个高架桥,就到了映秀。
一路无数的重车开过。我紧紧握着方向盘,甚至不敢偷瞄一眼两岸的山。究竟已经复原了绿色,还是仍被困于水泥铸成的外衣中。
最多20分钟的时间。突然地就到了映秀镇。
打我见到它的第一眼,我便知道,这个地方,真的和我了无关联了。
映秀成了一个凭空而起的小镇。簇新无比。一切被视作过时和颓败的东西,都被消灭了痕迹。
新的让人不知所措。它按照外人的想象,变成了一个充满藏羌风情的地方。它的干净、整洁和有条不紊,都像是刻意谋划的展示品。
整个小镇的纹理因为重建的规划而被彻底改变。唯有我家曾在半山腰上的一块坝子,不知为何未被新的别墅覆盖。当地农民在废墟间种上玉米,放上蜂箱。我小心翼翼的想去看看我残留在整个小镇上唯一的印记。几只狗冲我狂吠,我赶紧从坝子跳回已经改道的小路。
整个镇子最古老的东西,恐怕只有刻意留下的中学遗址。那曾是我的小学。在电厂的家属区整体搬迁后,子弟校就已被遗弃改造。
包围扭曲的中学遗址的,有20元一次的地震体验机,汶川特产展卖,留影取照提示,震中游览地图。还有一个只会在景区才有的免费公厕。
关于灾难的叙事,也被 大爱 感恩 这样的词语所垄断。
原本是电厂办公楼和宾馆的地方,修起一栋拙劣的方形建筑。大殿般的厅堂里空空如也,供奉着邓飞、马云这样一些公益慈善家的牌位。正中央一根奇怪的柱子上,雕刻着寓意母亲的乳房和肚皮,丑陋不堪。
关于大爱所能想到的词汇和形式如此空洞,充满着民营企业家的奇怪审美。
在那空荡荡的大殿里,看不到人的踪迹,更看不到这一切与 映秀 这样一个 小镇,究竟有着什么神秘的关系。
 
7
所以这场被不断推迟的重返,似乎就成为一场正式的告别。
于是我不应该再有一个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故乡。
只剩下摇曳飘渺的记忆碎片,和我也分不清的想象或是梦境,所拼凑的过往。
喏,再见了,我的故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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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方

蓝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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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计划,C for critical thinking & civic education。这是一家致力于思辨教育的社会企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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