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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报道

数字

第一天早上出发时,看了一眼新闻。

死亡人数,15人。

下午赶到村里,遇到同行,有人说,已经16个了。

15,16。

大多数时候对大多数人而言,无非就是个数字。

消费些感叹。

不过如此。

 

直到我看到那对死去的姐妹的小弟。

 

俩!一下子,去了俩!

孩子大伯第一句话,声泪俱下。

我看着他身后破败的泥瓦房。两个老人瘫在苏北冬日稀薄的阳光里,神色茫然的看着来者,还不忘喃喃,坐下,来客了,坐下。

俩。

我低头看到两个孩子最小的弟弟。仰着脸,缩着手,乖乖巧巧的站在一边。听着人们又谈论起他的两个姐姐。他紧紧的锁起了眉头,耷拉着嘴角。

那种似懂非懂的悲恸。

便是这个数字将给他的烙印。

 

传言

第一天晚上从村头往县城走。

一大群村民把我们坐的出租车给拦下了。

村民们嚷嚷,记者同志,我们有重大冤情向你反映!

我下车问,又是拆迁的事。煤矿要征地,把村子下面挖空了,塌了好几间房子,闹事的村民也被拘留了。

太多类似的故事。我留了名片,准备离开。

村民们见我不感兴趣,一个女人开始嚷嚷。

不仅仅是拆迁的事!还有这次校车!死了三四十个孩子!

其他村民立即附和起来:对对对!到处都是尸体,殡仪馆摆了好几排,车上至少有七八十个孩子呢!

 

当时我刚刚采访完几个第一时间的目击者。现场的情况,心里多少有些数。

一边答应着他们以后会来采访,一边回到车上。

 

第二天,在肇事司机的家门口。

大门锁着,我拿着相机随手拍几张照。

一个女人,骑着电瓶车过来,问,你是记者吧,我要向你反映情况。

女人说,村里大家都知道,死了绝对不止15个孩子。政府隐瞒情况。还有,什么避让人力车?根本就没有的事!那个司机,超载又超速,还一边打手机,这才出事了!

我问,你在哪里听说的?

女人说,你来我们村子吧,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呢。我们还有情况要向你反映。煤矿要拆我们村,我们不乐意,把我们村民都抓走了好几个呢!

 

骗局

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之前不久做的智障奴工。

陕北的何老汉,智障儿子走丢了。他深信,儿子是被拐到了黑砖窑做劳工。但警察总是说他没证据,不立案,也不出警。

后来,何老汉在街头找到了另一个叫刘小平的智障人。刘小平说,认识他的儿子,他们都在砖窑做苦工,受尽虐待。因为被打坏了,所以刘小平被黑包工头给扔出来了。

何老汉带着刘小平去报警,这下警察、记者齐齐出动,去刘小平指认的砖窑救老何的儿子。但既没有找到黑包工头和智障人,砖厂做工的工人也没有一个人对刘小平有印象。

 

警察告诉我,都是假的。

刘小平就是个智障流浪汉,自己冬天抱火炉,把自己抱得遍体鳞伤。刘小平和砖窑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
何老汉只是为了引起警察的重视,才教刘小平那样说,制造个所谓的证据,让警察去他认为有问题的砖窑调查。

 

幸好。

这个故事没有在此终结。

何老汉又找到了另一个从砖窑逃出来的健全人。重新印证了刘小平的说法。

尽管他还是没能找到他的儿子。

 

印证

但村民们的故事似乎无法找到新的铁证。

即便校车的事闹得收不了尾,记者们或许也注意不到他们的煤矿和拆迁。

 

一个村民说,我数给你看,到底死了多少孩子。

于是他一家一户的算,我一家一户的记。算出来,他们村,死了11个。

这已经11个了,政府居然说才死15个!

他说。

是呀,政府说的是15个呢。还有四个呢?

我问。

哪里止四个?前面那个村,听说就是好几个呢!还有旁边那个大队,也有孩子死了。怎么着也有十七、八个!

听说。

 

新闻发布会上,我问发言人,村民们不相信死亡人数,能公布名单吗。

踢了几轮皮球,警方公布了不同村庄的死亡人数。

最多的村庄12个,另一个村庄3个。一共15个孩子。

 

月野兔

当然,这个说法,让在场激情昂扬的记者们还是不满意。

 

一个记者抢过话筒,情绪激动:

不是说你们县财政困难吗?没有钱买校车吗?那么请问,你们安排记者吃饭、住宿的是不是四五星级的大酒店?开发布会的地方是不是最好的度假山庄?请问,记者们住的房间是不是239一晚上的?你们不是没有钱吗?

 

我旁边的阿姨更是激动。站起来,气势磅礴,用了一串排比句质问政府怎么给校车做的登记,到底如何做的监管。

很好的问题。

对方每答一句话,她就像提审犯人般咄咄逼问,顺势又加入了一段主题演讲。

我说,你先听他们回答完可以吗。她一边坐下一边摔本子,大声嚷嚷,他们回答不出来!

我扭头看她,面色通红,热泪盈眶,坐下良久,手指仍在颤抖。

 

我代表月亮,来消灭你们。

 

对话

跟过一些小型的群体性维权事件。

通常的模式是,一帮人不依不饶的把政府主事的人叫了出来。

然后就七嘴八舌,闹闹嚷嚷的抱怨。

对方一般会比较克制的说,你们派个代表,慢慢说,好好说。

于是一个领袖就站出来,气势汹汹的要对方给个说法。

对方听完问题,开始解释,表态。

往往说一两句话,这边的人就开始打断。质疑,逼问,起哄,哄着哄着就夹杂起了人身攻击,情绪激动的人就开始拿着食指指着问,啊,你们凭什么,你们凭什么。

对方就会说,你别指,指什么指,别指着我。

这边就说,就指你了怎么着。

指着指着,两个人搡了两下,这边大叫,当官的打人了!

警察和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便齐齐上阵。

骚乱了。

 

很多时候我们要学的第一课是,对话,协商,和妥协。

这是契约的基础。

当然包括社会契约。

 

其实我想说,经常能看到的,一些最后成为闹剧、酿成冲突的采访、发布会,其实也大抵如此。

记者被道德感绑架,有的只是对抗、自我升华与感动以及情绪的宣泄,而不是对话、寻求解释并记录。

 

谁关心孩子

发布会到尾声,不少人已经离开。

两个医生最后介绍医院里孩子们的病情。

几个月野兔追到另一侧官员们的座位上,继续逼问。

医生们拿着稿子和话筒,对着空空荡荡的座位,把该说的话给说完了。

 

会议散场。

收拾会场的几个人摇着头,说,其实,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关心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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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方

蓝方

24篇文章 1年前更新

C计划,C for critical thinking & civic education。这是一家致力于思辨教育的社会企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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