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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在沈阳做基层采访时,一个大叔反反复复跟我念叨:你一定要去八一公园。一定要去。

生怕我找不到路,大叔拎着黄瓜西红柿油麦菜,步伐紧促,把我领向传说中的小广场。然后手一挥,你看,没骗你吧。

小广场上的景象确实让我大吃一惊。

 

一坨一坨的人,围成一圈又一圈,各自占领一个角落。

圈子中间,一个中老年男人,滔滔不绝,口若悬河。有的圈子中心则是两个人,抄着手,你一句,我一句,气氛友好活泼紧张严肃。

大叔说,诺,从80年代就开始了,每天从早到晚,从早到晚,都是咱老百姓在这里——谈论政治。

 

恍惚间,似乎还真有些海德公园的气场。

演讲者大嗓门,离他最近处,总有几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,眼睛放光,满是钦慕。听众都抄着手,侧着头,做专心聆听状。

人气最旺的一个圈子,讲者靠着树,树上爬着两个年轻男人,大红色的内裤边露在腰间,听得兴致盎然。

大致围观一圈,小广场上至少有十组讲者。均是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。听众除了核心圈的几个女人,一律是中老年男性。

最受欢迎的话题,是毛与江的那些事;同时有三个圈子在讨论律师投毒案。

也就是中国人最喜闻乐见的政治新闻。

但与此同时,有一个圈子从拆迁补偿上升到抨击土地财政,还有一个圈子在辩论器官移植!

先是一个眼镜男做学识广博状的讲,你们知道吗?在美国,要一个人死了二十多分钟之后,大脑也死了,才是真正的死亡!哪像我们国家,人都还没咽气,就恨不得把你身上的器官给扒拉了。

立即,一个平头大叔予以反驳:要是人死了二十多分钟才开始扒拉器官,器官不就不新鲜了吗?

眼镜大叔很认真:人家那是强调人权,有配套的科学手段。你们知道吗?我们国家的移植器官都是从死囚身上来的!

平头大叔反驳:不从死囚身上来,那还能从哪里来?你愿意去捐献器官啊你?

两位大叔面对面站好,开始就器官来源问题展开你一句我一句的辩论。听者在一旁时不时附和两句,场面热烈有序。

双方辩的越发激烈,围观者也越来越多。

两个农民工叔叔从我边上走过。

一个用四川话招呼着,来嘛,听哈子嘛。

另一个不屑的回应,有啥子听头嘛,都是扯把子的些。

 

回去之后我想,这地方扯了二十多年把子,可该有些名气了吧。

网上一搜,最多的消息是,八一公园小广场,站街女如何勾搭中老年男人,要广大市民提高警惕。

不过还有一则新的新闻。还是讲那些落魄的女人,在八一广场上寻觅到新的职业,成为陪聊客。她们听那些自诩曾经辉煌的中老年男人们,讲命运的不济不堪,跟着掉下几滴眼泪,然后挣那么十多二十块钱。

生活罢了。

 

2

过了两天,又去到著名的工人村的劳动公园。

到处都是老人。

以及那些被迫提起退休,被迫离开岗位,而被迫成为被遗弃的老人的人。

他们都带着折叠椅,走到阴凉处,一坐,便是一上午,便是一下午。

便是一辈子。

 

公园里到处都有演出。

那些过去大厂的文工团。唢呐,二胡,小号,电子琴,手风琴。还有衣着妖艳声音高亢的女主唱。他们用七十年代的腔调,唱七十年代的歌。旋律激昂,节奏明快,幸福美满。

老人们就拎着各自的凳子,一排又一排的坐在乐团前面。望着他们,听着他们。然后,面无表情。

 

面无表情。

不管在公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,当我看到这些老人时,他们都面无表情。

我一圈一圈的在公园里晃着,撞见的每一张脸上,都毫无表情。

吹着唢呐的人。

跳着拉丁舞的人。

聊着天的人。

发着呆的人。

所有的人,都毫无表情。

但任何一点点的波澜,又都能引起迅速而庞大的围观。

我坐在湖边和一个老人闲聊,周围不知不觉就上来一大群人把我们围在中间。他们好奇的看我在本子上写什么,几个情绪激动的男人会跟着冷嘲热讽几句,啊,啊,问这些,有什么用,有什么用。

但等我抬头看这些围观者,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,毫无表情。

 

3

周末的时间,我去到工人村的博物馆。

出租车司机找不到,绕了两个圈。告诉我说,老房子全部都拆完了,工人们都上楼了,留个没有用的博物馆,从来没拉本地人去过。

他不喜欢老的工人村。脏。挤。满地秽物。

但他又不喜欢新的铁西区,因为“政府只知道卖地”。他拉着我经过化工厂的门口,还能看到废弃的车间厂房。司机说,连这块地都要卖!能有人敢买嘛?土地都是有毒的!

 

我心心念念想去传说中的老红楼里看看。

反复出现在那些纪录片中的工人村,在我心目中早已浪漫主义的色彩。

近百栋苏式的三层红砖楼,墙体上攀爬着水迹,残留着印记斑驳的毛语录,颓然的伫立在夕阳下。

其实只是我童年里那些八十年代国企大院亲切而落寞的印象,总是能在不同城市却同样落魄的建筑物上找回共鸣的气场。恍惚间能觉得那个被地震摧毁的小镇,似乎依然在离我如此之近的地方。

 

博物馆一个人也没有。连灯都懒得开。

门卫保安闲的无聊,陪同我参观完全程,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。

小红楼里复原了几个原住家庭的陈设。棕红色的定制家具,橙黄色的台灯,印红字的搪瓷杯和挂镜,还有摆在角落的痰盂尿壶,都竭力保持着那个年代的尊严。

 

等从博物馆出来,在工人村的角落里,我又重新去找了几户仍住在红楼里的人家。

红楼还是最经典的户型。

一梯左右两道,楼道空气混浊潮黏。

进去是三间20~30平的大开间,每个开间配一个一平方的内嵌橱柜。在六七十年代,每间房里都是一对夫妇带上三四个,甚至是六七个小孩。人们普遍在进门的房顶打一个吊铺,甚至再把橱柜改装成上下铺。

至于厨房和厕所,则三家人合用一个。一个阿姨招呼我进去参观,厕所蹲坑的瓷面早就破损,幸好她刚用水充冲过,之前都还是满满当当的,下水道老化,东西都下不去。厨房里挤着三家的灶具,水泥墙面漏水,各种杂物堆得到处都是,秽气冲天。

 

阿姨反反复复跟我抱怨,房子太偏僻了,开发商瞧不上,这房子就拆不了。其他人都搬进了廉租房,而他们还是只能住在这里。

她跟我数落着一栋楼里各家各户的悲惨故事。

她的弟弟和老婆离婚好多年,因为没有房子,现在还是只能住在一起。

隔壁的老人刚刚脑中风,老婆离婚分走了他的房子。他就想进养老院,但养老院说他没有监护人又坚持不收。

楼上的老陈天天在街上挂牌卖苦力,半个月都等不到一个客户,一个月还吃不上一顿肉。

隔壁单元的老刘,自己找不到工作,让老婆去公园陪人跳舞挣钱,随便人在身上摸来摸去。

在一个被城市抛弃的角落,一群被时代抛弃的人。

阿姨的父亲92岁,一个人坐在老红楼门口晒太阳。

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。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皮望我一眼,面无表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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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方

蓝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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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计划,C for critical thinking & civic education。这是一家致力于思辨教育的社会企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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