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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亮14岁。四年前和哥哥一起被送到了专门收住服刑人员子女的公益组织,新乡太阳村。

他看上去只有十岁的样子。非常沉默,就像阳光下的影子。

小亮家世不幸。4岁时,爸爸犯重罪被判刑15年。后争取到减刑,应该在2014年8月出狱。他和哥哥,每年去监狱看爸爸两次。家里其他人几乎没去过。

他爸爸家三兄弟,老大一家在外打工,老三一家在村里务农。奶奶去世,78岁的爷爷身体硬朗,还能下地。

爸爸被判刑后,两兄弟就由妈妈带着。妈妈有癫痫,经常发作,没有劳动能力。家里完全没有收入,只好把地拿给爷爷种菜,拉到城里卖,换了钱给他们送粮食,给妈妈买药。

妈妈没犯病时,可以给两兄弟做饭,其他的活,如洗衣服都干不了。孩子没人管,哥哥学坏,小小年纪就到赌场给人当跟班。当弟弟的小亮成绩不错,家里人希望他能有出息。爸爸在监狱里看到太阳村的宣传,就三番五次打报告。监狱出面协调,太阳村派人核实后,同意把孩子接到太阳村。

又遇假期,小亮要回家看望妈妈。从新乡到老家将近六个小时的路程,我和小亮并排坐,一路无话。问他回家打算呆几天,小亮很决绝地说:“不呆。”到县城后,他便专心致志地盯着窗外看。换车去乡下,一直到了村口,小亮才有些兴奋,有了笑容,指着河沟主动说话,“看,河都干啦。”

遇到同村人,老师拉着小亮打招呼,说:“小亮回来啦!”男孩就把头低下,不说话。

小亮家是全村最破的。红砖房,三间屋。院子没有墙,围着一圈邻居家的红砖。院里全是荒草,院角支了一口大锅。屋里屋外都支着竹竿,挂满脏兮兮的衣服。家里没通电,更没有任何电器。屋里一把好的椅子都没有,各种杂物乱七八糟地堆着。

一进院子,老师喊一声:小亮回来啦!小亮妈就一瘸一拐地从里屋跑出来。她左手畸形,左脚也瘸着。一看到小亮,就开始抹眼泪,不停地说:“想死你了,想的我晚上都睡不着,天天做梦都想……”小亮没什么反应,有点尴尬,低着头站在一边。

屋里没法坐,小亮妈也没让我们进里屋。春节时,老师进去看过。说,里面就是一张旧床,铺着纸板。床中间已经塌了,小亮妈睡在一个角上。衣服洗不了,脏得不行了,就扔在墙角。一个月的样子,小亮姥姥来一次,帮他妈洗衣服。

大家站着说了两分钟的话,妈妈问小亮要不要留下来,小亮想了想,摇摇头。

今年春节小亮回家时,还住了十来天。妈妈做饭,他帮忙打扫卫生,除除草。老师说起接小亮时,正看到他妈在院子里做饭。一口大锅,烧玉米杆生火。清水煮挂面,连盐都没有,更没有其他的菜。老师实在看不下去,去给他妈买了一包盐,买了些方便面。

离开家,小亮妈要小亮去看爷爷。她很兴奋,抓着小亮的手,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。路过小亮叔叔家,又把一行人都领进去。叔叔家条件一般,自家有两个孩子。大儿子和小亮一般大,但比他高了一个头。

爷爷也闻讯赶来。小亮妈妈非常感激爷爷,老人家每天早上会去小亮家看看,送点吃的,送点药。小亮妈一个月吃药,要70块钱左右。有时住院开销大,但新农合多少能报销一部分。只是吃药副作用大,家人觉得小亮妈脑子已经有些糊涂。而且长期服药,越来越控制不住病情,每天都要发作三次以上。经常一个人在家,突然倒地,脑袋被磕个大包。有时候病情严重,小亮妈有感觉,就会提前跑来拍叔叔家的大门,让他们把她送医院去。

叔叔家也时常照应着,有时帮着干点农活,至少保证小亮妈有的吃,不会饿死。说起小亮爸,还剩一年刑期,小亮妈坐在一边就傻呵呵地乐;叔叔不停地说:等他爸出来了,小亮妈就能享福了。

对着爷爷,小亮也不说话。爷爷跟他叮嘱几句:听话,好好读书。然后一家人就感叹,还是弟弟乖。今年春节,小亮的哥哥自己回来了一趟,跟婶婶借了400块钱,也没还。婶婶觉得他又是拿去赌博了。

坐了一会儿,一家人也没什么话好说了。老师问小亮,要不要陪爷爷、妈妈住几天?他就低着头,客气而很坚决地说:“还是不了吧。”

小亮妈听着东亮要走,很难过。但还是起身送一行人去坐车。

走在路上,小亮妈眼神突然发直,抽搐起来。家里人顺势将她放倒在地上。她自己在路边抽了两三分钟,缓过气来,坐在地上抹眼泪。

小亮把他妈扶起来,也不说话,默默走到村口。跟家里人挥挥手,走了。

回程的路上,小亮明显轻松起来。有了笑容,主动说话。

老师说,孩子们住在太阳村,条件都比家里好多了。尤其夏天,回家没法洗澡,更不要说空调,孩子不乐意在家待。

她有点担心,这样的话,亲子关系便疏离了。

 

2

假期里,新乡太阳村里只剩下二三十个孩子。宿舍翻新,设备检修,太阳村便和孩子的家人联系,接孩子回家小住一段时间,让孩子感到自己并没有被大家庭所抛弃。

刚回家两三天,九岁的男孩涛涛便被他妈妈送了回来。

涛涛妈妈一副杀马特打扮。染着黄发,蹬着高跟,穿着紧身牛仔裤。她在十八九岁时便和涛涛的爸爸同居,生下涛涛和妹妹。后来两人分手,妈妈带妹妹,爸爸带他,两家就此没有联系。

爸爸是惯偷,和涛涛妈分手时已有案底,带着涛涛逃亡四年。去年春节,涛涛爸爸被铁路公安抓了。孩子没有去处,被派出所直接送到了太阳村。

送来时,老师们都不知道涛涛还有妈妈。按照太阳村的规定,有这么一个年轻、健康的母亲,是肯定不会收下他的。

刚入园时,涛涛脾气很大,小偷小摸,经常跟伙伴打架,每次都说是别人欺负他。太阳村给他安排了长期的心理辅导,重点关注。一年多后,涛涛听话很多。

在太阳村,孩子们从来不谈论各自家里的情况,但却会相互炫耀,谁有姑姑来看望,谁的假期能回舅舅家。涛涛也闹着要回家,这时才说起自己有妈妈,还有姥爷。

这时太阳村的工作人员才知道涛涛有妈妈。顺着孩子给的线索,他们和涛涛的妈妈、姥爷都取得了联系。没想到竟然都住得不远,不小一小时车程,就能到太阳村。

这次放假,太阳村先通知涛涛的姥爷来接,希望以此为契机,慢慢过渡,最终让涛涛回归家庭。

姥爷来了,领着个比涛涛还小的男孩。男孩脖子一圈黑黢黢,趿着拖鞋,好多天没洗澡的样子。后来听涛涛妈妈讲,姥爷有着很严重的家暴问题。涛涛的姥姥是智障,被姥爷打跑后,姥爷前后找过将近十个女人,无一例外最后都被他打跑。最后一个女人又给他生了两个孩子,小儿子比涛涛年纪还小,丢给他带。

太阳村的老师一看到这情况,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他,坚持让涛涛的妈妈来接。

涛涛妈来了,接上他,先回了现在的婆家。涛涛妈离婚后,找不到稳定的工作。为了生计,拖着小女儿,又嫁了一个男人。新的家庭条件也不好,十口人住在四间平房里,天天为分家的事大吵大闹。

现在,涛涛妈带涛涛回来,婆家不让孩子进门。男人的意思是,容忍你带着个女儿再嫁已经不错了,现在又冒出个儿子。要么离婚,要么别要这孩子。

当妈的没办法,只好带着儿子回了姥爷家。一回家,涛涛就和小舅子打架。涛涛妈妈也无法和她爸爸相处。

涛涛妈妈抬起下巴,指着一道一道的伤疤,对太阳村工作人员说,都是小时候被她爸爸吊起来打留下的。“我恨他。”涛涛妈妈说,自己其实也是被她爸爸打出家门的,“没有他,就不会有我现在。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。”

在姥爷家只过了一天,涛涛妈妈带着孩子就逃离,寄宿在自己发小的婆家。

发小的经历,和涛涛妈妈相似。同样是智障的母亲,很早就被家暴的父亲打出家门。14岁时她便嫁人,15岁生了第一个儿子。婆媳关系极差,最后是丈夫被逼得喝了农药。老公死后,她养不活两个孩子,拖着孩子再嫁。涛涛妈妈这次就带着孩子寄宿在发小的新家庭。

一去,涛涛便和发小家的孩子打架,各种闯祸,涛涛妈实在应付不了,拽着他就回到了太阳村。

涛涛妈不停地哭诉,痛骂自己的父亲,认为一切的祸根都是从那个时候埋下。太阳村的老师劝她,孩子生下来就得负责。当妈的很委屈,“那我该怎么办?我还能怎么办?”

涛涛一个人低着头站在一边。老师问,你在这里都挺乖,怎么一回家就和小朋友打架?涛涛不说话。

老师又问,你天天念叨着要回家,回家又闯祸,你到底想不想回家?问了两遍,小男孩自己哭了起来。

最后,太阳村的老师同意让孩子留下。

涛涛妈妈领着小妹妹,转身离开。老师让涛涛跟妈妈说再见。涛涛低着头,小声嘀咕,妈妈再见。

老师让他抬起头,看着妈妈说。涛涛迅速地扫了妈妈一眼,又埋下头,冷冷地说道,妈妈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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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方

蓝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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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计划,C for critical thinking & civic education。这是一家致力于思辨教育的社会企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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